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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推開喬府大門,撲鼻而來的霉味像一股無形的力量,阻擋門外的年輕男女踏入禁地——哪怕他們曾是這座宅院的少爺和千金小姐——空氣中流竄的灰塵也無情地扎進眼睛,令喬千翎忍不住開出痛苦的淚花。


  她隨即甩開寬大的袖子,清朗微風自袖口流洩而出,吹散了鋪天蓋地的塵埃,兄妹倆眨了眨泛著藍光的雙眸,只見眼前屋瓦破敗,敞開的窗子也搖搖欲墜,庭院內雜草叢生,未經修剪的植物甚至長得比人還高。對於在鄉下深居簡出的故人而言,喬府過去的風光早被歲月侵蝕殆盡,剩下的殘渣不過是給有心人留個念想,作為它們曾經存在過的證據。


  「不過幾年而已,連牆壁都裂了,莫不是曾有妖把這裡當作競技場吧?」喬千翎走到南房附近,扯開密布於角落的蜘蛛網,使手掌變得黏呼呼的, 「歲月不饒人呀。」


  在父親逐漸老去、童僕也從孩子長成少年時,尊貴的少爺和小姐卻被下人打趣,即使行為舉止成熟得很,身體卻發育緩慢,過完十五歲生辰還像兩個小孩似的。


  如若當時只停留在玩笑,也不至於引起後續的風波。凡是聽過喬家八卦的人皆知曉他們是從墓園撿回來的孤兒,身體素質不如其他同年紀的孩子也很自然,更不用說長得比實際年齡小的人有多少。


  然而平穩的日子終究被打破,誰也料想不到多年前拋棄他們的徐三娘會出現在喬家經營的珍寶閣內,更一眼認出兄妹倆的長相,在眾目睽睽之下指著他們大喊「妖怪」 。


  她尖叫著逃離珍寶閣,在場的其他客人不明所以,卻也不敢再接近他們。


  謠言在許多人的誇大渲染下愈發偏離事實。有說首富豢養妖怪當武器,亦有說喬家已被妖怪控制,全家都是妖怪的手下。備受騷擾的喬元正最終決定遣散家僕,帶著無辜的孩子隱居於偏遠的鄉間,以人類的身分繼續生活。


  轉眼四個年頭過去,喬千華揣著外型樸素的陶罐來到喬家祠堂,待妹妹尋到抹布將桌面恢復整潔,他便將新刻的牌位放到父親早逝的妻子——也是兄妹倆無緣見到的養母——隔壁。分離數年的兩個靈魂,此刻終於得以在虹橋彼岸相聚。


  「執念過深的靈魂無法輪迴,不輪迴便只能在冥界漫無目地遊走,變成受人懼怕的鬼。這麼說來,還是無牽無掛的最好呢。」


  喬千華點了點頭,「強留於世只會不斷消耗靈力,終究會消散了的。」


  此時在枝頭上觀察已久的麻雀啾啾叫了幾聲,便以心音輕挑地說道: 「唷,老妖怪回來啦?」

  喬千翎頭也不回,將抹布隨意踢到角落,接著點燃桌上的線香, 「知曉您老人家童心未泯,我也不無聊了呢。」


  「知道我老了還不客氣點!」麻雀跳起來拍著翅膀抗議,「我來是要提醒你們,眼下京城危機四伏,處處都有妖術大戰。這座破宅子再被術法折騰不曉得要壞成什麼樣子。」


  喬氏兄妹得知此事也只是面無表情地瞅著麻雀,麻雀自討沒趣,又被兩雙眼睛盯得渾身發癢,朝他們「哼」一聲便悻悻然地飛離府邸。喬千翎這才轉身,略帶疑惑地望向兄長, 「什麼時候京城的妖也變得如此囂張了?」


  「聽聞上個月起,京城接連出現好幾起失蹤案,在城裡滋事的妖也多了起來,現下除了京城術士,許多在外地活動的術士也前來捉妖了。」


  喬千翎回京的路上多多少少聽過類似消息,但不親眼目睹還真沒有實感。她拍拍兄長的手臂,一個眼神即可交代「我要出門了」的意思。喬千華對妹妹的行動向來寬容,朝她點了點頭,她立刻到庫房取出紙傘,準備出門湊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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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給我站住!」


  聽聞這熟悉的嗓音和氣勢,行人紛紛像躲避傾盆大雨般抱著頭逃竄回家。關門聲此起彼落,大鎖接連落下,原本人聲鼎沸的市集剎那間安靜下來,此時還逗留在外的人就變得格外顯眼。


  「嘖,術士追來了!快跑!」犬妖首領下達指令,他的好兄弟們卻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猶豫著要不要逃跑。


  若是跑了,便不用與術士正面衝突,可此舉也意味著他們將放棄任務,回去多半也得灰溜溜地向妖王領罰。而犬妖首領就不一樣了,兒時被人類關進籠子裡的記憶歷歷在目,跟了崎嶙之後還沒真正與人類抗衡過,萬一打輸被抓進牢裡奴役怎麼辦?那遠比被崎嶙狠揍一頓來得痛苦又漫長,因此他氣急敗壞地吼道: 「你們不跑,那我跑了!」


  「跑啊,你跑!我剛看到白狐消失在西郊,不想吃妖王拳頭的就跟我走!」


  原本七個成員的團體瞬間分為兩派。一派跟著首領逃回臨時據點,另一派則奔往西郊繼續追捕白狐。


  「哎!那我,我怎麼辦?」未完全化形的小妖愣在原地,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不論哪條路的後果都是他涉世未深的小腦袋想像不到的。


  時間不容浪費,他依然進退兩難,不禁回頭偷看追擊的術士,洽好看見于緗荷就在十步遠的距離朝他揮劍,劍尖的軌跡形成弧形烈火將小妖彈飛,以強勁的力道撞上甫踏出家門的喬千翎。


  「啊——」兩方同時摔倒在地。小妖被撞得眼冒金星,嘴裡喃喃念著哎唷好痛,立刻被他身下的喬千翎推開。


  她握著紙傘起身,先拍拍裙襬,再將一頭棕色長髮捋順。有一男一女迎面奔來,皆穿著鵝黃長衫,又在腰間配戴水晶,喬千翎便知他們是京城術士,對妖多有了解。她不動聲色地撐傘擋住陽光,用陰影掩蓋自己的真容。


  馮霖率先跑到喬千翎面前,笑臉迎人, 「姑娘,妳沒受傷吧?我代師姐向妳賠個不是。」


  「不要緊。」她露出微笑,指向在地上掙扎扭動的妖, 「這不人不鬼的生物便是妖吧?辛苦神使大人了。」


  「都是分內之事。」于緗荷的目光輕輕掃過喬千翎,見她人站得好好的,便將注意力轉回妖身上,手法熟練地從腰包拿出繩索大綁特綁,用力拽著意識不清的俘虜往凌青宮的方向離去。


  馮霖始終不明白于緗荷的態度怎能如此冷漠,但人家有本事,他一個剛入門的新人貢獻不了多少戰力,只好把師姐不屑學的人情世故通通補上。


   「不好意思,我師姐就是這樣,滿心滿眼都是捉妖,其他事就……師姐!等等我!」他連忙追上于緗荷,途中轉頭朝喬千翎揮揮手,「姑娘,這隻妖還有同夥,妳要小心點!有緣再見!」


  喬千翎點頭回應。待人走遠後,她收起紙傘掛在腰間,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小老百姓不敢得罪神使,她也無意暴露身分,自然得跟著百姓一起崇拜術士和他們的神。喬千翎卸下表面工夫,反正熱鬧看完了,回家又沒什麼意思,她抬腳就往西森林走。森林人少,野外撞見搏鬥現場的機會也不高,想必是個清靜之地——至少不會再飛出什麼東西破壞她的興致。


  西森林有多個出入口,喬千翎兜兜轉轉找到一個,避開蔓草沿著不明顯的小徑深入。春季的森林綠意盎然,繁茂的枝葉幾乎遮住陽光,令人分不清早晚,宛如時間靜止般。


  少女腳步輕盈,腳底踩著薄薄的空氣往森林深處前進。路途上有片灌木叢的花期到了,她從腳邊拾起一朵尚未完全凋零的白花,似乎剛落地不久,花瓣間散發淡淡清香。


  她蹲下來將白花像筆刷一樣拂過細枝上盛開的鮮花,忽有白影自眼角閃過,再定睛一看,便實實在在地看到白毛的獸穿梭於樹叢之間。


  喬千翎下意識認定那是隻狐狸。從她的角度隱約能瞧見附近幾隻妖正埋伏於樹叢,步步逼近放慢速度的白狐。她扔下白花,改撿幾顆石子握在手裡,再悄無聲息地跳上枝頭,目光透過交錯的樹葉四處觀察。


  白狐停了下來,虛軟的步伐顯示體力已耗費殆盡。牠壓低身子,豎起小小的耳朵,謹慎小心地尋找出路,卻沒察覺另外三隻妖正悄悄地限縮範圍,即使不主動去抓,也能讓白狐自投羅網。


  身穿藍衣的妖對同夥比出手勢,眼看白狐就要踏進那隻妖伸手可及的範圍,喬千翎使勁扔出手裡的石頭,石頭著地後在白狐面前彈了一下,達到提醒的作用。


  「誰?」 「別壞我們好事!」 「滾出來!」


  喬千翎無視下方傳來的叫囂,在樹上從容地拍掉沾附衣袖的花粉。


  若是這樣還救不了白狐,她也莫可奈何,以一敵三終究不是明智的選擇。


  白狐受到驚嚇,本該往其他方向逃跑卻在中途摔倒,沒能承接她這份好意,身子便虛弱地倒地不起。


  幾隻妖敏銳地捕捉到聲響,紛紛圍過去防止獵物再度逃脫。見白狐躺在地上,已然無力抵抗,藍衣妖趕緊從身上摸出麻布袋套住白狐,再拿粗繩打了死結,整袋扛在自己肩上。


  「我們的小命保住了!」三隻妖幾乎要抱著彼此痛哭流涕。


  片刻後,藍衣妖打起精神對同伴說道: 「好了好了,別太得意,我們現在就回南嶽!走!」


  此番達成任務,他們再也沒有留在京城的理由,更何況京城術士眾多,他們算是被打怕了,恨不得早點回家,至少在王的庇佑下,南嶽幾乎成為妖的地盤,只差沒把當地不怕死的人類盡數趕跑。


  於暗處聽到一切的喬千翎將幾個重點詞語寫在紙箋上,折疊起來塞入右袖口袋,待三妖離開好一會兒,她也回到森林入口,摸著紙箋往南方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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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城門,向東行走十里,通往懸崖底部的路上,兩名目測不超過二十歲的年輕妖正鬼鬼祟祟地穿梭於樹林,一邊行走一邊用木棍撥開茂盛的草叢,往地面仔細探察。

  好不容易找到與白狐有關的線索,未免被同類發現,他們捨棄便利的術法,老老實實地搜尋目標殘留的線索。幸而有夜色和高大的草叢遮掩,他們拙劣的偽裝還不至於輕易曝光。

   約莫半個時辰後,燿逐在一塊泥土地前停下。他用手裡細長的木棍對著地上的足跡比劃幾下,轉頭以氣音說道: 「和先前發現的一樣,共三人,其中一個腳步特別沉。」

  阿實朝足跡行走的方向遠眺,隱約看到流向崖底的溪水旁有火光閃爍。他們依循火光指引,順利找到一間舊木屋。光線穿過敞開的窗,在草地上投射犬妖鬆懈的身影。

  「她會在裡面嗎?」說罷,燿逐不放地探頭查看四周情況。

  「還沒進去木屋,誰知道呢?」阿實陪他走這麼一遭早已渾身痠痛,索性換個姿勢坐在地上, 「要不你去窗前看看,我給你把風。」


  燿逐心裡怨道: 「好啊,每次都讓我打頭陣。」他瞇起琥珀色的眼眸瞟了阿實一眼,最後還是乖乖去了。


  聽屋裡的動靜,犬妖今日似乎打算在此過夜。燿逐剛把窗戶推出小縫,便有股酒臭味撲鼻而來,嗆得他差點咳出聲。他立刻捏住鼻子,將耳朵貼緊窗縫。


  「大哥,我們這樣飲酒作樂真的沒問題嗎?」


  犬妖滿臉通紅,伸手往門窗亂指一通,不知道在比劃什麼, 「哼,誰叫這些酒要被我們挖到?拿都拿了,不喝可惜……嗝。」喝得多了,犬妖控制不住呈大字型躺下。


  「唉呀你擔心什麼,術士要真追過來早把這裡轟了,我們哪還有美酒喝?」情緒高昂的妖幫小弟斟滿酒杯,自己則拿起酒罈子往嘴裡倒,灑出來的酒水把胸前衣料浸得透透的。


  小弟看傻了眼,顯然上頭兩位都已成為酒的俘虜,醉的醉,瘋的瘋,就剩他獨自清醒。他低頭盯著酒杯,在酒氣薰陶下倒也慢慢卸下心防, 「……好,聽哥們的!喝!」


  幾杯黃湯下肚,屋裡的妖皆醉得東倒西歪,就像地上打翻的酒杯,站都站不直了,怕是屋子走水也喚不起他們的警覺之心。


  燿逐在外靜靜守了約一刻鍾,確定除打呼聲外沒有其他動靜,他站起來把窗子推得更開,小心翼翼地跨過窗框溜進屋子,進去後除了將屋內每個角落翻遍,也在幾隻呼呼大睡的妖身上搜了搜,最終無功而返。


  「熙悅不在裡面。」燿逐捨棄難以溝通的氣音,逐漸放大音量, 「從南嶽來的妖肯定不止他們三個,說不定在其他妖手上。」


  「你欲如何?」


  「跟著他們,去南嶽。」


  阿實爬起來拍開草屑,朝燿逐使了個眼神,兩人一同往小屋外圍移動。


  「打算怎麼跟?去南嶽的路上必經一處荒地,要是直接跟在他們身後——還不如趁早解決他們。」行至離小屋有段距離的林子裡,阿實聳聳肩,再補充一句, 「打架我不奉陪。」


  「去南嶽的路你熟,你平常怎麼去南嶽的,我們就怎麼去。那犬妖曾經說過,被抓的靈物或妖都會送往南嶽,我們到那邊總能想辦法探出真正的據點。」燿逐背靠樹幹,視線飄向小屋內忽明忽暗的燈火,「至於他們……既不曉得他們的目的,還是觀察看看再說。」


  「真是大善妖啊。」阿實無聲地拍拍手, 「也行,反正本就是你的事。不過你找我幫忙,總得展現一點誠意吧?」他敞開笑容,理所當然地對燿逐伸出手掌。


  燿逐心裡暗叫不妙, 「 什麼誠意?」


  「租我商隊的費用。畢竟在京城混口飯吃不容易,堂堂炎狐不會占我這小小商戶的便宜吧?」


  什麼小小商戶?這奸商的身價分明比炎狐的稱號值錢。


  燿逐閉上雙眼,再睜開,貪婪的手依然在眼前晃呀晃。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把身上唯一一貫銅錢重重地壓在老友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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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夜晚燈火通明,熱鬧程度絲毫不輸白日的市集。城民提著燈籠出門尋找夜晚的娛樂,近日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便是城裡新來的戲班子,他們在廣場中心搭建戲台,十來個人轟轟烈烈地表演幻命花出現的傳說。


  世人皆傳花神同時也是創生之神,由她創造的幻命花非尋草花草可比擬,觀賞時是凡間絕色;食用時是左右戰事的武器。其存在影響萬物的命運,以致於花陽節成為舉國上下共同慶祝的節日,每年都能教各地瓦舍座無虛席。


  喬千翎靠近戲台時才想起幾天後便是花陽節,不知多少戲班帶著花神的軼事四處巡演。她一時好奇,穿過人群往台上瞥了一眼,頓時被優伶手裡的奇異花朵吸引過去,為看清花卉的品種,索性坐在台下,順便瞧瞧花神究竟被人類傳唱成哪種模樣。


  時至酉時,戲曲正式邁入高潮。花神從百年沉睡中甦醒,赫然發現凡間大變,祂珍愛的孩子早已消逝,陌生的生命圍繞在祂身旁,卻沒有任何一個記得花神的存在。


  花神無法接受相伴多年的至親驟然離去,因此闖入冥界打亂輪轉台的運作,然而不論使用何種方法,祂都找不回那群無一無二的靈魂。


  悲傷的花神獨自哭泣,流下的淚珠滋養了土地。幼苗鑽出土壤,成長、盛開,化為繼承花神力量的幻命花。


  末了,有身穿紫棠色長衫者用術法操控微風,把事先備好的花瓣吹上天空。扮演花神的女伶在花瓣雨中優雅地走下戲台,將籃子裡的花一一分送給觀眾。


  喬千翎不想和人群攪和在一起,便想先行離開,好巧不巧就在起身時和女伶對上眼,手裡倏然被人塞入一朵鮮花。


  「小娘子,拿一朵吧!願花神之光照拂妳。」


  喬千翎笑著收下花朵,拿在手中暗自端詳。遠遠看來奇異的外型,到了手裡就變得平凡無奇。她抬頭看向灑滿花瓣的戲台,所有戲班人員排成一列隊伍向觀眾謝幕,卻不見紫衣術士的蹤影。她正感到奇怪,衣襬就被一股小小的力量拉了拉,一名男孩眼巴巴望著喬千翎手上的花朵,她便彎身將花贈予男孩。


  「喏,好好養著吧。」


  「謝謝姐姐!」男孩興奮得將花朵捧高, 「這是幻命花對不對?它也可以實現我的願望嗎?」


  「也許會吧。」喬千翎心不在焉地回道,抬頭見月亮已經高高掛在頭頂,她才捨得回家,與繁華的街道道別。


  喬府對外依然是座荒廢的破宅。兄妹倆像賊一樣寄居於此,燈也沒點上幾盞,宅子裡陰森得彷彿能瞧見鬼魂徘徊,連穿過庭院的風聲都被誤認為小姑娘的啜泣聲。


  妖的靈力和靈魂同源,他們自然不怕幽靈的騷擾。不過有這些嚇唬人的傳聞在,倒是替他們趕跑了想偷盜行竊的宵小,也不必擔心閒雜人等打破喬府的清靜。


  喬千翎回小院之前經過廳堂,從裡面透出的光線,已足夠引人注意。她入內查探,果然是千華在這候著她。


  「哥哥,時辰不早了,不回去歇息嗎?」


  喬千華不疾不徐地起身, 「妳鮮少待到這麼晚才回來,是在外頭遇上什麼事了嗎?」


  喬千翎搖搖頭,逕自倒茶輕啜一口,思緒在腦海裡飛快轉動。本來那些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但說不上是開心的話題,還可能自找麻煩,再三斟酌後,決定只挑一件事來說: 「老麻雀說得不錯,術士與妖打得不可開交,他們打鬥都波及到我了呢。」


  喬千華在第二句話中抓住重點: 「今後小心些,我們不能在術士面前暴露身分的。」


  「放心吧!我不會去招惹術士。」但她鐵定會找其他傢伙麻煩。


  簡單寒暄幾句,兄妹倆都感到睏倦,便各自散去。


  喬千翎回到臥房,把四散的蠟燭聚集起來並且點燃,在夜間提供足以書寫的照明。她將今日累積起來的字條重新整理後謄寫於紙上,並在最後畫上一隻奇怪的小狐狸。


  如此寫日記的習慣已行之有年,這麼做倒不是認為被遺忘的事件都有回想起來的必要,而是厭惡在關鍵時刻只有一片空白迎接她的感覺,甚至連那段記憶是否存在過都無法確認——就好比眼下的情況。


  依稀記得有誰和她說過南嶽的事,會是父親的友人嗎?她又怎麼會和那些年長的外人有交集呢?


  喬千翎往後一靠,懊惱地玩弄自己的髮尾。過了一會兒,她倏然起身,從櫃子裡翻出泛黃的地理書,迅速翻到畫有曦國輿地圖的頁面。


  東域大陸的四國在近百年前訂定同盟協議,曦國是其中疆域最廣的國家,東南方接壤鄰國土地,北方則建有望雪港與位處極地的雪國遙遙相望。白狐正是來自雪國,能混入貨船來到曦國已經夠難得了,不可能還南下「走失」到京城來。


  除非是……狐妖。


  喬千翎指尖從京城滑到南嶽。根據書中記載,不過這幾年的南嶽恐怕已不是從前的模樣。


  如今的南嶽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儘管好奇不已,她一開始就把「問千華」的選項刪去,因為他肯定會懷疑問題背後的目的。她的兄長什麼都好,就是不愛惹麻煩,最好一輩子過著安穩無憂的生活。若她執意前往南嶽,還得先找個名正言順的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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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喬千翎在天色微微泛白時醒來,用術法燒了盆溫水以供梳洗。鄰近二月,院子裡的梅花樹還能風光一陣子,她打開窗戶,聽到外面麻雀吱吱喳喳叫個不停,又把窗戶給關回去。


  雖然天氣尚未變暖,室內還是有些悶的。喬千翎隨手綰起頭髮,從右袖暗袋裡摸出紙條,上面寫著昨日總結的精華,以及助她喚醒記憶的小狐狸。


  她尋思捉捕白狐的幾隻妖八成是連夜跑回去交差,此時已不在城內,但整座城裡還缺少妖嗎?興許昨日被抓去凌青宮的妖就是他們的同夥,在術士看管下,逼問出組織據點的位置也並非難事。


  凌青宮位於城南,駐於本地的術士除了授命於國主丹氏,平日也為廣大城民服務。自去年請來神鳥雀靈君坐鎮後,城民陸續捐贈的香火錢大幅加快凌青宮翻新的進度,甚至還有餘錢擴大土地,新建一座專屬於雀靈君的金翠閣,被術士捉回來的妖皆安置於此,並由神鳥親自監督。


  喬千翎可以說是來到全京城最危險的地方,但她從不在乎什麼危險,再怎麼聽話也都是做給千華看的。


  太陽漸漸升起,她將紙傘拉低,光明正大地從門口進入。

  凌青宮術士有統一的法袍,入門所見皆是穿得黃澄澄的人各自忙碌。在門口打掃的小術士伸長脖子瞧了瞧,覺得她面生,便問: 「姐姐來凌青宮可是有事相求?」


  「昨日幸得神使相救,我便想著來親自道謝。」


  「是找哪位師兄師姐呢?」


  小術士睜著天真無邪的雙眼,喬千翎心想訛他也是一樣,要是能引導他帶路到金翠閣,那就再好不過。


  忽然,從不遠處傳來少年的叫喊: 「是昨天遇到的姑娘!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


  馮霖朝喬千翎揮動雙手,隨即和一年輕女子快步走來。


  小術士帶著掃把默默去別的地方打掃。喬千翎眼珠子一轉,對他們說出原訂計畫的台詞: 「打擾二位了,我聽聞京城尚有許多惡妖作亂,心裡甚是不安,不知昨日的妖是否還有同夥?知道了好歹有個心理準備。」


  「那妳得問問我姊。我是負責捉妖的,她才是馴妖師。」馮霖拍拍馮妙珠的肩膀, 「姊,她說的是那個化形不完全的小犬妖。」


  「哦?他是招了幾個同夥的特徵,不過他也不曉得他們的行蹤。唉,還是個被拋棄的小可憐。」馮妙珠嘖嘖兩聲,同情地搖了搖頭。


  既然這條路走不通,喬千翎便換個法子深入凌青宮, 「聽聞雀靈君神力無邊,我可否向神鳥求個平安呢?」


  馮霖面色尷尬,安靜地退到姊姊背後,馮妙珠則上前拍拍喬千翎的肩膀,「很不巧,咱們神鳥大人去尋找自己的春天了,要找他還得再等幾日。」


  尋找春天?


  喬千翎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堂堂神鳥可真是不務正業。要不去別處尋找線索?


  她正打算道別,馮妙珠突然朝她身後喊道: 「哎,南玉,妳方才去金翠閣了?妳看妳身上到處都是獸毛,回去整理整理吧。」


  莫名被點名的封南玉全身一震, 「啊?是……我看起來很狼狽吧?」她乾笑兩聲, 「那我先走了……」說完便緊張兮兮地鑽到建築物後方。


  馮妙珠雖感到奇怪,但南玉畢竟來凌青宮也沒多久,許是跟妖交手的時候受到驚嚇,她沒放在心上,回頭正式向喬千翎告辭後就和馮霖相偕離開。


  不過喬千翎沒打算這麼早離開凌青宮。方才聽說那位叫南玉的術士去過金翠閣,她便悄悄留意她的動向,眼下沒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她就放心跟了過去。穿過幾個相連的小路,喬千翎已能聽到藏在假山後的動靜。


  封南玉正與一隻趴在樹枝上的山貓對峙,「貓大人,求求妳了!跟我回去吧!我……我不想被趕出凌青宮!」


  「哼,妳個小丫頭還能逼老娘就範不成?老娘在這待著挺快活的,難道要我回去和人類周旋?」貓妖慢條斯理地舔著腳掌,看來一時半會是請不下來了。


  喬千翎見雙方僵持不下,便想扔掉紙傘靠近他們。儘管動作又輕又慢,細微的聲響仍逃不過山貓的耳朵。


  「無恥小輩!竟敢找幫手抓我?」


  貓妖憤怒地澎起尾巴,當即跳下樹枝往封南玉身上撲。由於事出突然,她沒能成功閃躲,就這麼被貓妖撞進土堆,身上的東西也灑落一地,甚至被甩到幾尺外的花圃中。


  「丫頭,老娘待會再來收拾妳。」貓妖吃定狼狽的小術士不敢反抗,回頭就想對付喬千翎。她露出尖牙,前腳往地上猛力一踏,便有火球在她面前成形。


  封南玉雖還趴在地上,但眼睛直直盯著貓妖的動作。在火球射出去時,封南玉亦施展術法,製造好幾條水柱沖向火球,火球來不及攻擊目標便被銷毀,濃烈的煙霧一時遮蔽視線,而貓妖早已趁亂逃走。


  「咳咳……姐姐妳,咳……妳沒事吧?」封南玉不大利索地爬起來,一邊咳一邊說話,差點把肺給咳出來。


  身為騷亂源頭卻置身事外的喬千翎想了想,上前拍拍封南玉的背,幫她順了順氣,又刻意說道: 「多謝神使大人。」


  「啊?不不不……南玉初入師門,還不敢自稱神使。只是稍微,有點天賦。」封南玉用食指和拇指夾出一個小小的縫隙,有些難為情地笑著。


  喬千翎表面上笑得溫柔,其實內心已閃過千百個念頭。她親眼看見封南玉施術時水晶已不在身上。


  按照常理,人類沒有靈力水晶便不能施展術法。世間萬物能培養靈性全仰賴神明釋出的脈流——也就是神力,然而神早在創造人類之初便奪去人類轉化脈流的能力。此時此刻,理應沒有靈力的人類卻能使出貨真價實的術法,違背喬千翎一直以來的認知。


  她彎著嘴角,也不多說什麼,就是伸手指了指掉在花圃的水晶。封南玉轉頭一看,身子立刻緊繃起來。


  「哎,哎呀!水晶居然飛到那麼遠的地方,幸好我還偷偷藏了一顆在身上……」她越講越沒底氣,手不自然地摸著脖子。


  「呵呵,騙誰呢?我看得清清楚楚,妳不是人類吧?」


  猛地被戳中痛處,封南玉眼神閃躲,十根指頭皆用力抓緊下襬,愣是擠不出一句辯解的話。


  她心虛的模樣全被喬千翎看入眼底, 「這樣吧,我和妳交換一個祕密——」封南玉打算摀住雙耳不聽,但喬千翎說話的速度更快, 「我是妖。妳呢?」


  封南玉睜圓眼睛,有些驚訝又有些預料之中。為了不被世人當作怪物厭惡,她直到今日都未將祕密吐露給其他人知曉,還是頭一次遇到像喬千翎這樣拿捏她弱點的人。先不說祕密被人發現了要不要緊,光是看丟山貓一事就足以讓師父打她二十大板。


  「好吧!我告訴妳就是了,但妳不能洩漏我的祕密!還有,這裡不方便談話。」


  「那簡單,隨我回喬府,除了孤魂野鬼保證不會有其他人聽到。」

​//

  新人讓妖溜走的消息尚未傳開,並且依山貓的性子,這事大概能再瞞一段時間。封南玉做了無數次心理建設才敢脫下代表術士的黃衫隨喬千翎回家。


  路上,她小心翼翼地與喬千翎保持大約三步的距離,空氣被市井小販的聲音填滿,稍稍緩解他們之間尷尬的氣氛。


  封南玉走著走著有些分心,透過民宅窗戶瞧見婦人為孩子縫製衣裳的畫面,她經常做這樣的夢,夢裡的母親會替她梳髮打扮,下一刻,梳子掉落在地,母親消失於黑暗之中,所有人都不見了。


  「妳不怕我是為了報復術士才拐妳出來的嗎?」


  喬千翎忽然轉身說話,把封南玉嚇了一跳。她低頭撫著心口,隨後瞪大雙眼,心想自己未免太不小心,連三歲小孩都知道不能隨便和陌生人走,她十四年的人生竟沒培養多少警覺心,甚至陌生的妖怪都敢跟。

 

  「……現在逃跑還來得及嗎?」


  「妳試試看呀。」


  喬千翎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讓人難以分辨背後究竟是玩笑還是更大的陰謀。原本想逃回凌青宮的封南玉像是被定住一樣,仍輕易地被她牽著鼻子走。不過稍微嚇唬人罷了。喬千翎繼續在前方帶路,心裡暗笑她的反應。


  來到喬家大門前,封南玉才明白喬千翎為何會說「孤魂野鬼」 ,因為這裡確實像個鬧鬼的廢墟。


  喬千翎把人直接領到大廳,隨手倒了兩杯茶,拿走其中一杯後逕自落座。


  「坐吧。」她大方地指了一排椅子,讓封南玉自己選位子坐下。後者最終選擇坐在喬千翎對面,眼睛是想看又不敢看。


  「妳不是普通人,混入凌青宮有何目的?」


  「我才想問妳打什麼主意呢……」封南玉小聲喃喃。為了不輸氣勢,她抬頭挺胸說道: 「我就是普通人,只是我的家族有一點與眾不同的能力。」她躊躇了一會, 「我們……能像妖一樣,使用自身靈力。」


  「意思是——你們是披著人皮的妖?」


  「當然不是!」


  由於聲音過於響亮,原本在院子整修花草的喬千華也放下工具到大廳查看。他還來不及搞清楚客人的來歷,就被喬千翎拉到身旁的椅子上。


  「他是我哥哥。放心,保證沒有『人』知曉妳的祕密。」


  此時見識到社會險惡的少女算是明白了,敵眾我寡,在這裡她注定處於下風!


  「妳可不能說話不算話!而且我覺得……我的祕密比妳的更有價值。」封南玉起身壯大膽子,雙手握著拳,聲音微微發顫,卻仍繼續說道: 「你們一看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雙眼藏著異色,並非人類擁有的特徵,聽你們自稱為妖,我一點都不驚訝,這個交換是我虧了。」


  「是嗎?我一路拋頭露面來到京城,可沒任何人懷疑過,唯獨被妳發現了。」喬千翎將長髮撥至耳後,「不過同類之間有所感應也很正常呢。」


  封南玉驚掉下巴, 「妳!妳不講道理!」


  瞧她急得快哭了,喬千翎才慢悠悠地靠回椅背, 「先說妳想要什麼,我再決定要不要和妳講道理。」


  「嗯……好吧,其實我想找一本書。」她重新坐下,有些焦慮地玩著手指, 「準確地說,是三本,被外面的人稱為 『慈木山封家祕典』 ,有許多人覬覦秘典裡紀載的禁術。」


  「妳認為我們會有線索嗎?」


  不,但此事若傳到凌青宮恐怕會惹出麻煩  ,我只想偷偷拿回屬於封家的東西,不讓它們被有心人利用,實在是找不到別人幫忙了。」


  喬千翎一聽就有了興趣。若她所言為真,封家秘典必定擁有超凡的用途, 「好呀,不妨說說你們封家的故事吧。」


 封南玉坐直身子,正色說道: 「最開始是我們祖上研究出一套禁術,傳承了幾代才發現使用禁術會縮短陽壽。聽說十年前家主便下令禁止後生學習禁術,之後他將祖傳祕笈拆為三冊,分別藏在不同地點。既然沒有銷毀,那代表家主還不想讓禁術失傳吧?興許有一冊就藏在封家,不曾動過。」


  「這麼說,妳是想回南嶽十二峰了?」


  封南玉點頭後不再說話,眉頭糾結在一塊,很是煩惱的樣子。喬千翎啜了口茶,想著事情進展順利,便說:「不如帶上我和哥哥唄。」


  「你們……願意協助我嗎?」


  喬千翎莞爾,朝兄長眨眨眼, 「父親都安置好了,留在京城還有什麼意思呢?我們現在也算是上了同一條船,要是祕笈落到壞人手裡可就糟糕了呢。」


  她擺明有意前往南嶽。封南玉見狀,順勢討好喬千華: 「這位公子,如果你們遇上麻煩也可以找我幫忙的,我很樂意!」


  「姑娘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喬千華不受少女興奮的情緒影響,仍舊淡然回道: 「那便如千翎所說,我們一路同行也可互相照應。」

  喬千翎輕啜一口茶,讓事態自然發展。有了說服哥哥去南嶽的理由,又有個無法背叛他們的術士幫忙打掩護,何樂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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